《蘇暮雨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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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蘇暮雨》
宋青雲又回家躺了一夜，才悟到，王顯靈本意並非要他教蘇小腳寫字，而是讓他教小腳姑娘寫話本。
此後，他便讓小廝在院子裏擺了書桌和凳子，在院子裏教蘇小腳寫話本。偶爾，前樓的姑娘會躲在小角門後往院裏看。她們識字全都是由牙公牙婆找人教的，找的人教得也敷衍，只教她們寫些好話。哪有蘇小腳這麽好福氣，王顯靈竟直接叫了個秀才教蘇小腳識字。
她們不知宋青雲真正教蘇小腳的是什麽，只能得空躲在小角門後看幾眼，羨慕嫉妒不已。
自打上次給蘇小腳帶了些鮮花酥餅，宋青雲發現她很愛吃酥餅。順道給她多買了幾次，又發現，只要是酥餅，不管什麽餡兒的，她都喜歡吃。
許久後，他才曉得，盡管蘇小腳天生柔弱，但牙婆每天也只給她送很少的吃的，生怕她長肉。因此，蘇小腳每天都在挨餓，而宋青雲買的酥餅，酥皮厚實，吃了頂飽。
一日，宋青雲教得累了，便坐在院子裏喝茶歇息。蘇小腳突然請宋青雲給她取字，他驚得茶杯都差點從手裏滑了。雖然表面上沒說什麽，可他心裏極不不樂意，念著，你不過是個妓戶，竟然也配要我這個秀才取字。
蘇小腳不知宋青雲心裏抵觸，以為他沒聽清，便又追著問了幾次。宋青雲敷衍地應了幾句，見天空陰沈、烏雲滾滾，便隨口念了個“暮雨”。
聞言，蘇小腳又讓宋青雲將兩個字寫在紙上，問他這字有什麽寓意。宋青雲胡謅了幾句，便哄得小腳姑娘滿心歡喜。
蘇小腳望著紙上兩個娟秀的字，似是得了嶄新的人生，嘴角竟噙著笑。
她本是鄰縣普通農家的姑娘。某日有個流民到她家討些吃的，她爹看他可憐，便給了些吃的，還端了碗水與他喝。結果，這流民吃飽喝足，看她長得瘦小，便調侃了幾句，言語極其下流。她爹生氣地將那人打罵了番，給趕走了。
不想，這流民竟然懷恨在心，聯合其他幾個流民，在夜間堵死了她家的門，放火燒了她們一家。
她是家中唯一幸存的，且毫發無損。也正因此，鄉裏人都以為她是個克星、是個妖怪，認為她克死了全家。可他們不知，是她爹娘知道逃不出去，兩個人抱著，忍著燒痛將她護在中間，用肉身撞開了燃著的門，拼盡最後的力氣，將她甩到門外，他們卻跌進了火海裏。
她的爹娘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保全了她，可那些鄰人竟理所當然地認為她該死。
那幾個流民折回來，見她沒死，又連夜拖著她來到這個縣城，將她賣給了牙婆，換了些錢物便匆匆離開了。歷經波折，她又被王顯靈買了，扔在這後院裏，還取了個這麽俗氣的名字。
王顯靈進後院的時候，正好見到蘇小腳盯著紙上的那兩字笑。他想著，原來她笑起來也就這般模樣，頓時興致全無，轉身離去了。
當初他買下蘇小腳，就是聽了外頭說的她是個怪物的傳聞，買回來請人算了八字。結果，並非什麽特殊的八字。失落之餘，他又發現姑娘腳生得小巧可愛，比三寸大了一點，卻是純天然的。他覺得稀奇，便給她取了個名字，叫蘇小腳。
過了些日子，他又發現，蘇小腳不會笑。無論他送什麽東西給她，與她說什麽話，蘇小腳總是低著頭，冷著臉，悶聲不吭的。
之所以特別關照蘇小腳，是因為王顯靈覺得她與正常的姑娘不同，天生纖細瘦小，而且見了人不會笑。蘇小腳見了他，從不行禮，只是低頭做著自己的事。王顯靈覺得，這姑娘肯定與他一樣，討厭那些繁縟禮節，討厭循規蹈矩的一切。
結果，今日見到蘇小腳笑了，他失望至極，念著，蘇小腳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子。曾煞費苦心要逗她笑，現在見了，才曉得，原來她笑起來也就這般樣子，沒什麽驚艷的。
王顯靈搖著金扇往大廳走去，告知宅子明面上的主人，下次有商人買蘇小腳，不必直接回絕，告訴給他聽後再做決定。
天色愈加陰沈，宋青雲起身告退。
剛拐進巷子，天便下起大雨來。他抱著頭跑了一小段，看渾身濕透了，索性在雨裏慢悠悠地走了起來。煙雨朦朧，看什麽都隔著一層紗。他走在街上，不必理睬過往的人，過往的人也沒空搭理他，好不自在。
他慢悠悠地走回家，更是覺得，只有這天地，對萬物一視同仁。這雨，會落在富人家的瓦上，也會落在窮苦人家的茅草屋上；會落在富人家的田地裏，也會落在窮人家的田地裏。無論他是秀才還是舉人，這雨照落在他頭上不誤。
老狗趴在屋檐下躲雨，見他渾身都濕透了還樂滋滋的愚蠢模樣，忍不住叫了兩聲。
“死狗，給你吃得有了力氣，就瞎叫喚。把眼睛睜開好好看看，你沖著叫的人是誰！怕不是被雨糊了眼了！”
老狗晃了晃耳朵，沒理他。
宋青雲笑罵了幾句，摸了摸它的腦袋，去廚房裏燒水沐浴了。他原本不屑做這些粗活，覺得有失自己讀書人的身份。後來又想，無論是誰，都是要吃喝拉撒的。做些吃喝拉撒的事，又有什麽好羞恥的。
沐了浴，他便搬了凳子坐在屋檐下，望著下得起煙的雨，瞇著眼，難得愜意。
老狗見他坐得離自己有些遠，便起了身，走到他身邊，舔了舔他的手，又重新趴下了。
宋青雲正披散著頭發，敞著衣服坐著，突然有人敲門。院門沒栓，那人敲了兩聲，便直接進了院子。他直起身子一看，撐傘站在院裏的，竟是謝玉寧。謝玉寧走到屋檐下，收起傘，對他唱了個喏。他趕忙系好衣服，匆匆回了個禮。
雖說二人都為王顯靈辦事，可他們私下無多少交集。因此，宋青雲見他拎著一壇酒和幾包熟食，便以為是王顯靈有事，讓謝玉寧來找自己的。
“雨天，一人在家坐得煩悶，特來找先生喝喝酒、解解悶。”
見謝玉寧不是受王顯靈的托，而是自己主動來找他的，宋青雲心生疑惑。他點點頭，將謝玉寧邀進了堂屋。走動間，匆匆系好的衣服又敞了開，他只好讓謝玉寧先在堂屋坐著，他去換件衣服。謝玉寧點了點頭，望著他兜兜轉轉的糊塗樣，強忍著笑意。
宋青雲匆忙進了房間，換好衣服、梳完發才又往堂屋走去。
謝玉寧已經倒了酒，打開了兩包熟食，自顧吃著喝著。宋青雲坐到他對面，端著酒碗，心情很是微妙。
二人也不說話，只顧喝著酒，吃著菜。
雨水打在屋子上，嘩哩嘩啦。宋青雲凝視著煙雨彌漫的院子，險些以為自己誤入了仙境。壇子裏的酒喝了一半，謝玉寧才幽幽開了口。
“看雨下得生煙，心中便有些迷茫，認不得自己是誰了。猜想先生應該也有這樣的感覺，便擅自做主，拎著酒菜來拜訪先生了。”
宋青雲瞥了他一眼，未接話。他還記得那日清晨，謝玉寧是怎麽罵他“行貨”的，今日倒稱他為先生了。此先生有些小氣，還有些記仇，打心裏不願意搭理這個曾經罵他“行貨”的人。
謝玉寧盯著滿院的煙雨，更是迷茫無助。
他在這個縣城住了近七年，仍融不進這個縣城。他知道，那些人對他客氣，不過是想借他來巴結王顯靈。若沒了王顯靈，他在這個縣城，便什麽也不是。
起初，他也只是跟著王顯靈來看宋青雲的笑話，後來只是覺得這秀才傻裏傻氣，認真得可笑。可那天看了這秀才寫的《秋賦》，他心裏湧起無名的火，罵了宋青雲一通。回到家，他才知道，他罵的，也是自己。
他走到書桌前，想畫一幅花鳥畫，可提筆時，滿腦子都是那些□□的畫面。他憤怒地折斷了筆，卻折不斷雜亂的思緒。他在王顯靈的誘惑下迷失了自己，又在宋青雲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。
那兩個月，飽受精神折磨的，不僅僅是宋青雲，還有他。
他既想將宋青雲也拉下這泥潭，與自己做個伴，好讓他心裏舒坦些；又不希望宋青雲跟著王顯靈，也迷失自我，變成第二個他。在這樣的矛盾中度過了兩個月，宋青雲拿著寫好的幾章內容來找他的時候，他松了口氣，又有些絕望。
今日，獨坐在家中，愁緒隨著屋外的雨聲，一滴一滴鑿進他的心裏。無法排遣，他便買了些酒食來找宋青雲，想從這同病相憐的人身上尋得些安慰。
若謝玉寧知曉，正當他在為了自己和宋青雲的初心而迷茫無助時，對面坐著的宋青雲，正念著他罵人的仇，不想同他說話，謝玉寧一定會氣得拂袖而去，從此不踏進這晦氣屋子半步。
“先生，已是暮春，不寫篇《春賦》嗎？”
宋青雲被這句話氣得一口酒嗆在喉嚨裏，疑心謝玉寧今日不是來找他，而是來找麻煩的。他捂著嘴咳嗽了幾聲，剛想罵謝玉寧，謝玉寧又開了口。
“若先生寫了，賞個臉給謝某，謝某想配幅畫。”
聞言，宋青雲更是駭到了，想著這廝真是□□，竟要自己寫篇《春賦》，他給配個春宮圖！
謝玉寧見宋青雲許久都未回應，便偏過頭看了他一眼。見了他古怪的眼神，謝玉寧煞白了臉，念著自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。宋青雲見謝玉寧盯著自己煞白了臉，他也嚇得白了臉，以為謝玉寧在他身上見到不幹凈的東西。
二人煞白了臉，呆楞楞地盯著彼此。
良久，謝玉寧回過神，輕笑著說了聲：“先生見笑了，我也會畫點雜畫。”
等宋青雲反應過來的時候，謝玉寧已經起身向屋檐走去。
“叨擾了。”
他撐起傘，轉身往外走。宋青雲與趴在屋檐下的老狗對視一眼，而後默默地將他送到門前，又目送著他踏進朦朧的煙雨之中。
“慢走。”
多年後，謝玉寧回憶起，仍把想不通，為何要在那個雨天拎著酒去找宋青雲。
也許，是冥冥之中，知道此後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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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後，他便讓小廝在院子裏擺了書桌和凳子，在院子裏教蘇小腳寫話本。偶爾，前樓的姑娘會躲在小角門後往院裏看。她們識字全都是由牙公牙婆找人教的，找的人教得也敷衍，只教她們寫些好話。哪有蘇小腳這麽好福氣，王顯靈竟直接叫了個秀才教蘇小腳識字。
她們不知宋青雲真正教蘇小腳的是什麽，只能得空躲在小角門後看幾眼，羨慕嫉妒不已。
自打上次給蘇小腳帶了些鮮花酥餅，宋青雲發現她很愛吃酥餅。順道給她多買了幾次，又發現，只要是酥餅，不管什麽餡兒的，她都喜歡吃。
許久後，他才曉得，盡管蘇小腳天生柔弱，但牙婆每天也只給她送很少的吃的，生怕她長肉。因此，蘇小腳每天都在挨餓，而宋青雲買的酥餅，酥皮厚實，吃了頂飽。
一日，宋青雲教得累了，便坐在院子裏喝茶歇息。蘇小腳突然請宋青雲給她取字，他驚得茶杯都差點從手裏滑了。雖然表面上沒說什麽，可他心裏極不不樂意，念著，你不過是個妓戶，竟然也配要我這個秀才取字。
蘇小腳不知宋青雲心裏抵觸，以為他沒聽清，便又追著問了幾次。宋青雲敷衍地應了幾句，見天空陰沈、烏雲滾滾，便隨口念了個“暮雨”。
聞言，蘇小腳又讓宋青雲將兩個字寫在紙上，問他這字有什麽寓意。宋青雲胡謅了幾句，便哄得小腳姑娘滿心歡喜。
蘇小腳望著紙上兩個娟秀的字，似是得了嶄新的人生，嘴角竟噙著笑。
她本是鄰縣普通農家的姑娘。某日有個流民到她家討些吃的，她爹看他可憐，便給了些吃的，還端了碗水與他喝。結果，這流民吃飽喝足，看她長得瘦小，便調侃了幾句，言語極其下流。她爹生氣地將那人打罵了番，給趕走了。
不想，這流民竟然懷恨在心，聯合其他幾個流民，在夜間堵死了她家的門，放火燒了她們一家。
她是家中唯一幸存的，且毫發無損。也正因此，鄉裏人都以為她是個克星、是個妖怪，認為她克死了全家。可他們不知，是她爹娘知道逃不出去，兩個人抱著，忍著燒痛將她護在中間，用肉身撞開了燃著的門，拼盡最後的力氣，將她甩到門外，他們卻跌進了火海裏。
她的爹娘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保全了她，可那些鄰人竟理所當然地認為她該死。
那幾個流民折回來，見她沒死，又連夜拖著她來到這個縣城，將她賣給了牙婆，換了些錢物便匆匆離開了。歷經波折，她又被王顯靈買了，扔在這後院裏，還取了個這麽俗氣的名字。
王顯靈進後院的時候，正好見到蘇小腳盯著紙上的那兩字笑。他想著，原來她笑起來也就這般模樣，頓時興致全無，轉身離去了。
當初他買下蘇小腳，就是聽了外頭說的她是個怪物的傳聞，買回來請人算了八字。結果，並非什麽特殊的八字。失落之餘，他又發現姑娘腳生得小巧可愛，比三寸大了一點，卻是純天然的。他覺得稀奇，便給她取了個名字，叫蘇小腳。
過了些日子，他又發現，蘇小腳不會笑。無論他送什麽東西給她，與她說什麽話，蘇小腳總是低著頭，冷著臉，悶聲不吭的。
之所以特別關照蘇小腳，是因為王顯靈覺得她與正常的姑娘不同，天生纖細瘦小，而且見了人不會笑。蘇小腳見了他，從不行禮，只是低頭做著自己的事。王顯靈覺得，這姑娘肯定與他一樣，討厭那些繁縟禮節，討厭循規蹈矩的一切。
結果，今日見到蘇小腳笑了，他失望至極，念著，蘇小腳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子。曾煞費苦心要逗她笑，現在見了，才曉得，原來她笑起來也就這般樣子，沒什麽驚艷的。
王顯靈搖著金扇往大廳走去，告知宅子明面上的主人，下次有商人買蘇小腳，不必直接回絕，告訴給他聽後再做決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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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拐進巷子，天便下起大雨來。他抱著頭跑了一小段，看渾身濕透了，索性在雨裏慢悠悠地走了起來。煙雨朦朧，看什麽都隔著一層紗。他走在街上，不必理睬過往的人，過往的人也沒空搭理他，好不自在。
他慢悠悠地走回家，更是覺得，只有這天地，對萬物一視同仁。這雨，會落在富人家的瓦上，也會落在窮苦人家的茅草屋上；會落在富人家的田地裏，也會落在窮人家的田地裏。無論他是秀才還是舉人，這雨照落在他頭上不誤。
老狗趴在屋檐下躲雨，見他渾身都濕透了還樂滋滋的愚蠢模樣，忍不住叫了兩聲。
“死狗，給你吃得有了力氣，就瞎叫喚。把眼睛睜開好好看看，你沖著叫的人是誰！怕不是被雨糊了眼了！”
老狗晃了晃耳朵，沒理他。
宋青雲笑罵了幾句，摸了摸它的腦袋，去廚房裏燒水沐浴了。他原本不屑做這些粗活，覺得有失自己讀書人的身份。後來又想，無論是誰，都是要吃喝拉撒的。做些吃喝拉撒的事，又有什麽好羞恥的。
沐了浴，他便搬了凳子坐在屋檐下，望著下得起煙的雨，瞇著眼，難得愜意。
老狗見他坐得離自己有些遠，便起了身，走到他身邊，舔了舔他的手，又重新趴下了。
宋青雲正披散著頭發，敞著衣服坐著，突然有人敲門。院門沒栓，那人敲了兩聲，便直接進了院子。他直起身子一看，撐傘站在院裏的，竟是謝玉寧。謝玉寧走到屋檐下，收起傘，對他唱了個喏。他趕忙系好衣服，匆匆回了個禮。
雖說二人都為王顯靈辦事，可他們私下無多少交集。因此，宋青雲見他拎著一壇酒和幾包熟食，便以為是王顯靈有事，讓謝玉寧來找自己的。
“雨天，一人在家坐得煩悶，特來找先生喝喝酒、解解悶。”
見謝玉寧不是受王顯靈的托，而是自己主動來找他的，宋青雲心生疑惑。他點點頭，將謝玉寧邀進了堂屋。走動間，匆匆系好的衣服又敞了開，他只好讓謝玉寧先在堂屋坐著，他去換件衣服。謝玉寧點了點頭，望著他兜兜轉轉的糊塗樣，強忍著笑意。
宋青雲匆忙進了房間，換好衣服、梳完發才又往堂屋走去。
謝玉寧已經倒了酒，打開了兩包熟食，自顧吃著喝著。宋青雲坐到他對面，端著酒碗，心情很是微妙。
二人也不說話，只顧喝著酒，吃著菜。
雨水打在屋子上，嘩哩嘩啦。宋青雲凝視著煙雨彌漫的院子，險些以為自己誤入了仙境。壇子裏的酒喝了一半，謝玉寧才幽幽開了口。
“看雨下得生煙，心中便有些迷茫，認不得自己是誰了。猜想先生應該也有這樣的感覺，便擅自做主，拎著酒菜來拜訪先生了。”
宋青雲瞥了他一眼，未接話。他還記得那日清晨，謝玉寧是怎麽罵他“行貨”的，今日倒稱他為先生了。此先生有些小氣，還有些記仇，打心裏不願意搭理這個曾經罵他“行貨”的人。
謝玉寧盯著滿院的煙雨，更是迷茫無助。
他在這個縣城住了近七年，仍融不進這個縣城。他知道，那些人對他客氣，不過是想借他來巴結王顯靈。若沒了王顯靈，他在這個縣城，便什麽也不是。
起初，他也只是跟著王顯靈來看宋青雲的笑話，後來只是覺得這秀才傻裏傻氣，認真得可笑。可那天看了這秀才寫的《秋賦》，他心裏湧起無名的火，罵了宋青雲一通。回到家，他才知道，他罵的，也是自己。
他走到書桌前，想畫一幅花鳥畫，可提筆時，滿腦子都是那些□□的畫面。他憤怒地折斷了筆，卻折不斷雜亂的思緒。他在王顯靈的誘惑下迷失了自己，又在宋青雲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。
那兩個月，飽受精神折磨的，不僅僅是宋青雲，還有他。
他既想將宋青雲也拉下這泥潭，與自己做個伴，好讓他心裏舒坦些；又不希望宋青雲跟著王顯靈，也迷失自我，變成第二個他。在這樣的矛盾中度過了兩個月，宋青雲拿著寫好的幾章內容來找他的時候，他松了口氣，又有些絕望。
今日，獨坐在家中，愁緒隨著屋外的雨聲，一滴一滴鑿進他的心裏。無法排遣，他便買了些酒食來找宋青雲，想從這同病相憐的人身上尋得些安慰。
若謝玉寧知曉，正當他在為了自己和宋青雲的初心而迷茫無助時，對面坐著的宋青雲，正念著他罵人的仇，不想同他說話，謝玉寧一定會氣得拂袖而去，從此不踏進這晦氣屋子半步。
“先生，已是暮春，不寫篇《春賦》嗎？”
宋青雲被這句話氣得一口酒嗆在喉嚨裏，疑心謝玉寧今日不是來找他，而是來找麻煩的。他捂著嘴咳嗽了幾聲，剛想罵謝玉寧，謝玉寧又開了口。
“若先生寫了，賞個臉給謝某，謝某想配幅畫。”
聞言，宋青雲更是駭到了，想著這廝真是□□，竟要自己寫篇《春賦》，他給配個春宮圖！
謝玉寧見宋青雲許久都未回應，便偏過頭看了他一眼。見了他古怪的眼神，謝玉寧煞白了臉，念著自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。宋青雲見謝玉寧盯著自己煞白了臉，他也嚇得白了臉，以為謝玉寧在他身上見到不幹凈的東西。
二人煞白了臉，呆楞楞地盯著彼此。
良久，謝玉寧回過神，輕笑著說了聲：“先生見笑了，我也會畫點雜畫。”
等宋青雲反應過來的時候，謝玉寧已經起身向屋檐走去。
“叨擾了。”
他撐起傘，轉身往外走。宋青雲與趴在屋檐下的老狗對視一眼，而後默默地將他送到門前，又目送著他踏進朦朧的煙雨之中。
“慢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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